大麦、甜枣和乌鸡
岁月不饶人,当年的孩子已经活到了知天命的年龄,眼睛只能在厚厚的镜片的帮助下才能看清外界。她只要有时间总是在很清澈的目光里还原曾经的爱。
她记得冬季,母亲心悸气短和偏头痛的发病率大大的多于其他三季。
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个偏方:大麦、甜枣炖乌鸡,说这个偏方可以对母亲的病痛有效减缓。
乌鸡。她只听过,没见过。
那时候她见过洋鸡和土鸡。洋鸡一身雪白,看上去就高高在上。土鸡就是五颜六色的平常鸡。
父亲想方设法托人买到一只乌鸡。
父亲手里拎着收拾好的乌鸡进门。乌鸡身体微微发黑,鸡爪子的骨头隔皮看是乌漆麻黑的。就这样的颜色的鸡可以治病?她心里泛起疑问。
她们那里的冬天,家家户户点煤炉。煤炉取暖的同时还可以做饭、烧水。
父亲把大麦和甜枣装进乌鸡肚子里,一并放入砂锅,放置在炉火上细细地炖。
没多大功夫,一阵阵香气蹿得满屋子都是。她时不时舔舔嘴唇。
父亲一边看着砂锅,一边叮嘱她:“姑娘大了,要懂事。这是你娘的药。”
她听了使劲点头。
父亲接着说:“药是治病的,是药三分毒,没病的人不能瞎吃。吃了会肚子疼。”
大麦、甜枣和乌鸡炖好了。
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冒出香气的砂锅,暗暗嘀咕:要是娘没病多好。那要是一只土鸡多好。
她使劲咽下舌头上乱跑的馋虫。
父亲盛一碗,端去里屋,递给母亲后转身又回到外屋干活。跟进屋里的她用眼睛瞅着母亲。母亲撕了一块鸡肉,用手示意她不要声张,默默地吃掉它。
她记住父亲的话,用手捂住馋嘴巴,拼命摇头表示不吃。
她在母亲跟前转了几圈,偷偷地瞟几眼碗里的乌鸡肉,也许怕自己抵制不了诱惑,她暗暗狠下心去外屋找父亲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别人都进入梦乡了。
她躺在外屋的单人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那个乌鸡肉好吃么?为什么母亲吃起来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呢?
她爬起来,悄无声息地蹭到饭橱前,摸索着伸出手在饭橱里摸到砂锅,又从里边抓了块鸡肉。她没有急于回到床上,站在那里想了想,又将鸡肉放回去。
大麦和甜枣我应该可以吃吧?站在饭橱前,空着手的她遏制不住地想,接着她伸出手,从砂锅里捞起一把大麦和甜枣。
她返回,上床。
她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。在被窝里,对着手里的东西,一小口、一小口地吃起来。
她觉得煮熟的大麦嚼起来很有韧劲,得一下、一下重复多次。嚼碎的大麦好像比馒头还香。软软的甜枣不用费多大劲,就咽下肚子里。现在偶尔回忆起来,口舌之间冒出那时的感觉,她觉得大麦和枣是真香甜啊。
那一砂锅的偏方,母亲吃了好几天。她的病痛症状有所减轻,但也没有去根。
倒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,母亲拒绝再吃这个偏方。
没过几天,母亲有时候看着她就会笑。母亲的笑让她有些难为情。母亲其实早已知道她曾经偷吃香甜的大麦和甜枣。
她终是没有抑住好奇,在父亲上班的时候,溜到母亲跟前问:“娘,那乌鸡肉好吃吗?”
“没滋没味的,不太好吃呢。”母亲皱着眉头说。
“可是大麦和甜枣很好吃。”她一时嘴快,把偷吃后的感觉说出来。
母亲抚着她的头,声音很轻:“嗯,我知道。”
“可我也没肚子疼。”她解释着。
“怎么会肚子疼?”母亲一脸焦急,追问。
“我爸说没有病的人,偷吃药会肚子疼。”她急急地回答。
“嗯,关于这个问题,你长大以后就懂了。”母亲没有直接回答。
她长大后明白了母亲的那句话。在那个贫乏年代,父亲说的既是实情也是一种无奈的善意的谎言,更是家人之间的一种爱的表达。
春天来了,小麦返青,柳树萌芽。
赊小鸡、小鸭的商贩隔天就来一趟。
父亲看着母亲发病时痛苦的状态,十分难过,他对母亲说:“孩她娘,大麦,咱这里遍地都是。甜枣果园里有几棵,到时候可以讨要点,自己晒好收藏,就是乌鸡不好倒腾。可要是咱赊了小鸡,养大了,与大麦、甜枣一起炖,也许药效差点,但多少的总会有点效果吧。”
母亲不同意:“小鸡仔很难伺候,即使能长大,万一闹个瘟灾,就一只不留。我们岂不是白费心思。”
父亲不气馁,继续劝说母亲:“抓几只吧,养大了它们会下蛋。赊小鸡不单单给你治病用,还可以给闺女和我吃鸡蛋增加营养。”
母亲也许害怕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,也许想到鸡蛋会给我们一家人增强体质。母亲勉强答应下来。
十几只小鸡仔便在她家纸壳箱里安了家。
母亲喂养小鸡很有一套,她把小米漂洗干净,装入碗里添加一些水,到蒸干粮时一起蒸。蒸好的小米软软的,用手指轻轻一捻就成粉了。母亲说这样的小米喂给小鸡,它们好消化,也能让它们快些长大。
小鸡们在叽叽啾啾昼夜不停的鸣叫里逐渐长大。它们出了纸壳箱,放在院子里了。
那个春天被小鸡们的鸣叫显得格外热闹。母亲也会趁着阳光正好,走出屋门,晒晒太阳。
她喜欢在院子里看那些半大鸡追逐吃食。
有一只黑红相间的花公鸡,早早就显出威风,它总是爱站在鸡窝上扯开嗓门唱歌。其余的鸡偶尔撇它一下,继续在柳树底下或者菜畦里忙着刨土觅食。
若是有条蚯蚓出来,几只鸡就满院子撵抢。可好玩了。
母亲看了,舒展眉头笑几声。她看到母亲这样,也像大热天吃了冰棒一样开心。
为了让母亲多笑笑,她会偷偷摸摸地在家门口的前水沟里抓几条蚯蚓,拿回家。然后把蚯蚓扔给鸡们。鸡们看到蚯蚓,鸣叫着争抢,院子立时热闹起来。母亲被热闹惊扰,走出屋,看鸡们在争食,她看母亲的笑。
小鸡们终于长大了,麦子也熟了。甜枣已经在去年备好。就等它们一起变成治病的。
夏天,父亲搭了一个灶,专门给母亲炖大麦、甜枣和土鸡。只是后来炖好的大麦、甜枣和土鸡,不再是母亲的专利,她经常抓着大麦和甜枣当零食,鸡肉偶尔也会跑到父亲的口中。
现在大麦、甜枣、乌鸡随处可见,只是双亲已不在。而她又会在闲暇时间里让自己和过去相遇。
她脑海中的砂锅里的食材恍如很美的昙花,逝水流年,但她还是喜欢儿时与父母一起吃过的大麦、甜枣炖乌鸡,回忆里依然是甜甜蜜蜜,爱意满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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