喊魂
“伢崽,回来哟……回来哩……回来吃饭了……”
一声,一声,一声高过一声。一声比一声拉得更长。
村子在山下、在坡上。山下是沟,是小溪,是田垄。而田垄之上,对面的山坡下,仍然是村子。村子对着村子,这边的村子喊一嗓,对面的村子都听得到。于是荡过来一个回声:“回来哟,回来了……”
仿佛听到,魂在答应。
村子里的狗,一齐都吠起来。朝着村口,朝着村子的对面,朝着那个荡过来、久久萦绕的回声。气氛越来越急促,让人感觉到一种神秘,让人感觉到惶惑和紧张。
于是有经了岁月的老人们,便在心里头说:这是谁家,又在给孩子喊魂了。
这是迷信,也是风俗。
你别说你不信,这儿的老辈们,传得可比你见过的还要真。有鼻子有眼的。那年,谁谁谁家的男人,忽然就瘦下来,不爱吃不爱喝的,走起路来晃晃荡荡,整个人都没有精神。家里人都以为他病了,便四处求医,但都没结果,吃什么药也不灵验。后来,他家的女人,逢夜黑就给他喊魂。一连喊了七个晚上,那魂就回来了。慢慢地,那病没治就好了。整个人也恢复了精神。
还有,谁谁谁家的孩子,本来胆子挺大的,忽然变得怕夜黑,天黑了不敢一个人进家门。更不敢夜黑了出门。上个厕所,也要有人陪着。整个人神情恍惚,一到晚上,就作恶梦。常常恶梦里醒来,就再不能入睡。后来,他娘念着他的名字,逢天晚便在自家门前大声地喊,喊他回来。一连喊了三天,他就不再怕夜黑了。晚上也不再作恶梦,恢复了之前的胆子。
老辈人说,“喊魂”不能在白天,白天里太明亮,魂不敢出来。也不能等到天太黑,天太黑魂早已走散,摸不清方向,也找不到归家的路。所以只能在傍晚。天黑之前,夜幕刚落下之后。这个时候,魂刚好出来游荡,你一喊,它便会循着你的喊声跟回来。
说得跟见过似的,活灵活现。让人听得毛骨悚然。
一代又一代,便都这么传。似乎谁都没有见过,却又好像谁都见过似的。
后来我看过一本书,心理学研究方面的。书中对类似现象作了系统的描述,把它归结为“心理暗示”、或“精神治疗”。我似信非信、却又不得不信、乃至将信将疑。
但我总觉得为一些说法找到了依据,并借以支撑我相信一种虚无的存在。
其实,这些说法,我小时候也有耳闻、并亲历过。
那一年,我还小。跟所有那个时代同年龄的农村孩子们一样,父母都下地出工,把我们留在家里。两、三岁,四、五岁、年龄不等,以大带小。父母不敢带我们下地,怕一不留神我们会拔了地里的苗,或者会围在父母身边转来转去、影响他们在地里干活。
于是每天出门下地前,父母们总要一再叮嘱:好好在家玩,别走太远,走远了会走丢;别去玩水,掉水里就淹了,爬不上来……
年龄稍大点的,带有弟妹的,父母还得多叮咛一句:带好弟妹,别丢下弟妹一个人跑去玩……
如此种种,总之能想到的,都一一叮咛一遍,直等到我们都点了头,一一答应,父母们才放心不放心地离开。下地里干活。
然而,孩子的顽劣,远不是大人的一两句叮咛就能克制的。父母一走,我们就早把自己答应的话忘到了脑后。我们迅速聚在一起,父母们越不让玩的,我们越觉着好玩。
那一天,吃完中午饭,父母们便都下地出工了。我们几个孩子,便跑到村前的水井旁,把脚泡在水井里,玩水。井是露天的泉井。井沿用石块砌成,已磨得光滑。井里的水,已接近井沿,从井沿口流出。
玩着玩着,我忽然脚下一滑,掉进井里,急得井沿边上的同伴们都哭起来。我攀着井沿,也吓得直哭,但怎么也爬不上来。
后来,幸亏村里的二嫚婶从地里回来,给地里上工的“社员”们打水,才把我从井里救了上来。
那时候集体出工,中途总要歇息一会,那叫“歇工”。而在歇工之前,便要派人上村前的水井里挑两桶水,送到地头,供大家解渴。
本来,那次队长是准备派一个男劳力回家打水的。男劳力力气大,快捷。但二嫚婶念着家里还有一个没断奶的孩子。那天出工前,孩子睡着了,她便把孩子搁在家的床上。现在,她想趁这机会回家看看孩子,并顺便奶一口。于是便自觉领了这差事。
二嫚婶走到村口,就听到哭喊声,于是急急地走到井边,将我救上来。也顾不上回家瞄一眼儿子,便把我送回家,烧了热水,替我洗去身上的脏污。可就在替我找换洗衣服的时候,二嫚婶找不到,便抱怨一句:“这妈是怎么当的,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!”后来终于找到了,便替我换上。然后才回家去看自己的孩子。幸亏孩子睡着还没有醒,她这才又挽了水桶,挑了水,上地里给大家送水。
到了地头有点晚,队长就责问。二嫚婶便把实情说了。母亲一听就急了,放下手里的活就往家里赶。二嫚婶说:“别急别急,已经弄妥贴了。”可母亲还是急急地赶回家,见到我仔细询问过以后,才又重新回到地里。
这件事,也就这样过去了。
可就在这件事过去后不久,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。也不知什么原因,一段时间以后,我忽然变得嗜睡、厌食,并常常夜半间从梦中惊醒。
为这事,母亲可没少操过心,让父亲带着我四处求医。可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,医生也没查出是什么原因。于是母亲愈发急了。就在一个晚上,邻里大娘来串门。母亲便把这事跟大娘说了。
大娘是热心人,也是邻里。据说还是我们家堂亲。大娘跟母亲,向来交好。听了母亲的话,大娘疑惑地问:“孩子是不是在哪里受到惊吓了?”
想了很久,她们便想起那次我掉井里的事。于是大娘说:“准是那次掉井里的时候,人救了,但魂还没有捞上来呢!”
我那时还小,听不懂她们说的话,也不知道什么叫迷信。只听大娘说:“隔天夜黑时,你站在自家门前念着孩子的名字,喊他回来,然后拿个粪箕,去村前的水井旁,往井水里捞三下,把他的魂捞上来。”
母亲说:“这是迷信呢,我从来没喊过,羞出口哩!”说完看着大娘,试探地问:“要不你替我喊喊?”
大娘说:“为了孩子,迷信你也得试试,这事别人代替不了,必得自个儿父母喊了才灵验。”
我看出母亲一脸的为难。但第二天,她还是用她那平日里少有的高音、拉长了声腔,喊着我的小名。喊完了,便拖个粪箕,跑到村前的水井边,在我落水的地方,用粪箕往水里连撮三下。然后拖着粪箕,一边往回走,一边念着我的小名。并不停地念叨:“回来哟,回来哩……”一直念到家门前,然后停住,大喊一声我的小名,问:“……回来了没?”我跟父亲,便提高嗓门,在屋内答应一声:“回来了!”
回答声响亮,果断而干脆。这些都是母亲事前跟我们约好的。一连喊了三个晚上,仿佛真要把魂喊了回来。声落处,夜静谧而安然。
这些年,我常常感念于那个场景。至于是迷信还是习俗,于我似乎并不重要。
大娘走了。二嫚婶走了。母亲,也带着她对儿女的措手不及的爱,走了……
我有时候就想,我是否也该把她们的魂喊回来呢?想起那个热心但迷信的大娘,想起那个真诚而善良的二嫚婶,我就默默在心里祈祷——
魂兮,归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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